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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/萧山

■萧梦初(首发)

01

长安十月霜叶红,王郎轻轻将落在衣襟上的枫叶拈起,在手间辗转。他穿过大半个长安城来到了东市,朝路口眺望一眼,那里转个弯就是胜业坊,是皇亲贵族的聚居地。当今圣人的兄长宁王,圣人最宠爱的妹妹玉公主,他们的府邸皆在其中。王郎来到街头,在一个饼摊前坐下。一来是有些饿了,二来也有些想吃炊饼了。

从河东到东市,已经几个月了,崔娘烙的饼还剩下一个,其实早就可以吃完,只是最后那个饼,他怎么也不舍得吃。

“怎么选在这个地方,离胜业坊太近,闲杂人恨不得避而远之,生意只怕不太好做。”王郎走到里面坐下,拿起桌上的瓷碗给自己倒了碗水,抿了一口。河东王氏虽然声名赫赫,可他并未得到多少家族惠泽,年幼时,家里的碗还不及这桌子上的碗完好,故而也谈不上什么嫌弃不嫌弃。

正聚精会神揉面的汉子这才转头,看到了一身白衣的王郎,眼里闪过一丝惊艳。身材颀长,五官俊秀的男人不少,可像王郎这样朱唇皓齿,长眉星目,却少见。尤其王郎身上有一股高华的气质,仿佛林中秀木,雪里青松。不言不语时,又似在笑,令人如沐春风。

这样的人,一般宁愿花二十文钱去对面喝一杯茶,也不会花五文钱来吃一块饼,更遑论跟自己攀谈,今日倒是奇了。汉子叹了一口气,瞥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街“好位置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乡人。”

大汉歉意地看向王郎,说“我那婆娘去前头买盐了,您得等等,她比我做得好吃。”

王郎看他提起婆娘二字,手里揉面的动作轻了三分,不禁淡笑点头。自己也是有婆娘的人,清河崔氏的长女,如果只看门第,那也是登对的,可自己能与她登对的大概也只有门第了。她在家中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,进门后,却事事亲力亲为,打理家事,拿嫁妆补贴家用,学着烙自己喜欢的饼,管教弟妹,孝顺公婆。

他曾问她,何德何能,得卿为妻,她说唯愿“以才薄之陋质,奉君子之清尘”。当时卑微依恋的姿态,现在回想起来,无比心酸。那样的话,他不愿再听第二次,也永远不想让她变成《出妇赋》里的出妇。

出门前一晚,崔娘说:“即贵,无相忘。”他当然知道是戏言,可女人的戏言,往往出自于心里的顾虑。当时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,故意沉下脸来诘问:“竟敢拿平阳公主送卫子夫入宫时说的话来打趣为夫,我是去夺魁,你以为是去娶公主呢。”孰料崔娘竟一本正经地说:“就怕你被公主看上,听闻当今圣人的胞妹玉公主很喜欢有才又俊秀的年轻才子。”

02

两列侍卫执长矛开路,金镶玉饰的马车接踵而来,王郎端起碗,悄悄打量着马车,前一辆以金玉奢华为主,后面那一辆还装饰了许多玉珠,远远就听到玉碰撞发出的清脆声,十分悦耳。雕琢的花纹也远比前一辆更细致精美,长安城只有一位贵女喜欢以玉珠为饰,那就是圣人最宠爱的妹妹玉公主。

马车越来越近,王郎正低头饮水,忽然一阵马嘶传来,抬头,见地上洒了一堆盐,侍卫们持长矛戒备地对着一个年轻妇人。妇人梳着堕马髻,体态丰盈有致,白皙的肌肤在褐色襦群衬托下显得无比细嫩。微微低垂着头颤抖的模样,格外令人垂怜,王郎看着一旁抓紧檊面杖大汉,想起他方才提到买盐一事。

王郎正欲起身,却见马车帷幕掀起,走下来一人,头戴金冠,锦衣华服,系着亲王才系的玉带,腰间垂着一块玉珏,一只金鱼袋。不是宁王又是谁。

宁王走下马车,阴沉着脸准备训斥侍卫一顿,在瞥见旁边着褐色粗布的妇人时,脸色瞬间柔和了下来。他冲前头警戒的侍卫训斥道:“竟险些撞到了人,幸好无事,否则岂不是孤的罪过?”

侍卫摸不准宁王的意图,不敢随意接话,只好低着头。一旁的管家忙上前呵斥道:“还不将长矛收起来,对着人家做什么。”

宁王微微颔首,给了管家一个赞赏的眼神,言笑晏晏冲妇人道:“王府就在前头,最好还是能去府上请良医所的良医看过,方能安心。”

妇人连连摇头,只差没哭出来。宁王见了,有些兴味索然。一旁的管家了悟宁王的心思,朝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将人带走,侍卫不敢置信地看向管家,仿佛确认些什么。

王郎见此情形,忙起身几步走到妇人面前,将她护在身后,对宁王一礼,而后道:“贱足岂敢踏贵地,王爷仁慈不追究过错,已是万分感激。”

妇人看到王郎,瞬间有了主心骨,忙连连点头对王郎的话表示认同。宁王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一身白衣的王郎,轻轻嗤笑:“你是何人?”

王郎正色答道:“在下河东王郎。”

河东王氏是太原王氏的分支,为五姓七望之一,宁王自然知道。就在一个时辰前,他还从圣人口中听过河东王郎这个名字。是关于殿试魁首的人选,妹妹玉公主要定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为魁首,可是圣人却偏重于王郎。想到这里,宁王不由打量了一眼王郎,果然似一块流光溢彩的美玉,气度非凡。

这样的人,那个最爱玉的妹妹,也许会喜欢吧。想到这里,他抬头往后面看去,见妹妹微微挑起帷幕,正看向这里,还冲自己挑眉一笑。

宁王回以一笑,朝管家吩咐了一句,便转身上了马车。管家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妇人手里,说是弥补她盐的损失。

玉公主在马车经过摊前时,再次掀开珠帘,瞥见王郎一身白衣坐在简陋的饼摊上,修长的手指夹住碗沿,浅啜了一口清水,那姿态竟有几分饮酒的潇洒,那样的潇洒,一下就填满了她空缺多年的心,充盈得令她喘不过气来。

妇人炊饼烙得很好,两面微黄,中间柔软。王郎咬了一口,却觉得索然无味。宁王身为嫡长子,却将储位让给了当今圣人。他生平唯两好,花与美人。酷爱收集各类美人,好在他尚算有德,并不太死缠烂打。王郎沉思了片刻,让大汉将银子收起,嘱咐他们拿着银子连夜回乡,不要再在这里逗留,否则必有大祸。

大汉捏着银子,很是舍不得这个地方。天子脚下自然要比乡下好讨生活,目送王郎走远,他对焦急的婆娘解释道:“虽然王公子是一片好意,但王爷看着很和善,既然今日补偿了我们银子,不至于日后再来找我们麻烦。”

妇人闻言,脸色一变,再三嗫嚅:“可,可……”看着丈夫憨厚的脸孔,她如何说得出那些龌蹉的揣测,王公子一定也看出来了,所以这般嘱咐。

03

王郎回客栈后,立即闭门读书,无事便画画调弦,不再外出,晚上照例给崔娘写家书。河东路远,为了省点带信钱,往往几封信装在一个信封中。转眼半月即过,这一日店家说有人来访,王郎下楼看,是月前结识的李公子。

李公子精擅音律,有一日得到一幅奏乐图,却不知如何题名,便在琴楼悬赏,王郎风闻,想去长长见识,谁料一看,竟看出了来历。两人因此投契,李公子听说他进京参与殿试,问他要了住店地址,说是方便来日拜访。王郎见他穿着谈吐不俗,知他是世家弟子,本以为只是随便说说,岂料今日当真来了。

二人进了房间,王郎给李公子倒了杯茶,寒暄了几句后,李公子肃容道:“我这里却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,据闻玉公主在圣人面前保举张九皋夺魁,圣人一向疼爱公主,已经默许了。”

张九皋为中书令张九龄的弟弟,自然也颇富才情。只是,这样的机密消息,李公子都能知道得巨细无遗,他的身份怕也不简单。王郎闻言,并不急于表态,反看向李公子,事如不可为,他又何必来找自己。

果然,李公子见他不动声色,反有些急了,问道:“你除了文章好,还擅长别的么?”

王郎沉默良久,方道:“还擅长丹青和琵琶。”尤其琵琶,是崔娘与自己成婚后,她手把手教的。

“那好,那好,明天你不要出去,傍晚我差人来接你,琵琶我帮你备好。也不必多做准备,就穿着这身白衣即可,再好不过。”

李公子出门上了马车,侍从忙问道:“如何?他答应了么?”

李公子微恼,这事说起来,确实有些不光彩,便闷闷道“答应是答应了,他却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不过,将人骗了去,还怕他翻出手心,这可是圣人的意思,皇妹难得喜欢个人,不弄到手,还谈什么天下皆我李氏所有。”

侍从想起宁王府亦要去接人了,便叹了一句“话虽如此,这王郎只怕没有炊饼妇人那般好摆弄。”

李公子闻言有些不以为然,不屑道:“不就是个书生,你也别太高看他,虽说家里有妻室,又没要他停妻另娶,玩玩罢了,算得什么。皇妹以前又不是没玩过,那些人知道皇妹的身份后,谁不是上赶着巴结”。如果真那么不识趣,圣人自然有手段挫磨他。

第二日黄昏,果然有一辆精致的马车前来接他,车夫倒是很客气,只是面色有些怪异,王郎见状,微微屈紧十指,心中起了几丝波澜,原本以为无非派系之争,张九皋上位与李公子利益不符,他才这般费心帮自己,如今看来,似乎并不如此简单。马车并未朝胜业坊去,反出了城,徐徐行了大半个时辰,来到一幢精美的别苑,别苑内此时已灯火辉煌,丝竹之声不绝。

王郎随着侍从往内,里间的装饰也越来越精致,过了九曲回廊,来到后院,有侍女递上一把琵琶,而后谄笑道:“请登舟,顺水漂到湖心,奏曲即可。”

王郎接过琵琶,唇边勾起一丝笑。侍女竟看呆了,目送王郎登舟,侍女拍拍胸脯,这几日他们都在说新人俊俏,今日一见,这位新人果然俊秀得很,笑起来格外好看,只是那笑,竟有点冷,怪哉。

王郎登舟,初时还觉得清冷,丝竹管弦之声似在远处,行了大致一盏茶的功夫,便见湖心有岛一座,臂粗的明烛分布,照得湖面恍若白昼。离岛几米远时,舟自动停了,连先前喧嚣的丝竹声也在这一刻停止。

04

明烛将粼粼波光映染成了金色,一片金波里,一身皎洁的王郎踏舟而来,长眉星目在这一刻被烛光镌刻得最是完美,明明不语,却似含笑,玉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舟上人,竟比当日惊鸿一瞥更令人倾心百倍。

只见他左手按弦,右手弹奏,修长白皙的手指如花瓣翻转,顷刻,场内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了,不约而同侧耳倾听,奏到大弦处,如百马奔腾,奏到小弦处,又似浅溪滴石。曲子如怨如诉,最妙的是,如此幽怨的曲子,偏偏王郎奏来,面上竟有淡淡的笑意,如玉君子,硬将那幽怨气氛冲淡了几分。

到此,玉公主对王郎更满意了,曲子一结束,立即吩咐人引他上岸,回过头朝一旁的李公子赞道:“四哥此事办得好。”

王郎来到坐前,见李公子竟与公主同坐,且宁王亦在,顿时猜到了他的身份。圣人的四弟,岐王以精擅音律闻名天下。他回想起那句一身白衣再好不过,回想起今日种种安排。心中愤怒不已,却只能依制行礼,公主忙抬手示意他平身,又欲招他近前,赞道:“我竟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好的琵琶,只怕这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。”

王郎仿佛未曾领会公主招他近前的意思,反而退后一步,恭敬道:“内子的琵琶更胜我千倍,今日所奏,便是她与我合作之曲《郁轮袍》。”

在场之人闻言,皆深吸了一口气,公主之意,昭然若揭,王郎如此回答,不异于直接拒绝公主。岐王冷哼一声,正欲刺他几句,却见玉公主抬手制止,依旧谈笑自若,一双凤目与王郎桀骜的目光相对,朱唇逸出一丝笑:“看来,王郎是个痴情人,我最喜欢痴情人。”

王郎不置可否,公主示意侍女领他入席。

宴会将散,宁王喝到微醺,见玉公主频频向王郎看去,不由取笑道:“这一回孤这做大哥的倒要比你先得手了。”

玉公主不以为意,只道:“越好的玉越需要时间来雕琢,如此,雕琢出来的器也更美,皇兄以为如何?”

从前宠爱的人里,也不乏夫妻恩爱者,最初总以此拒绝。可是要么慑于权势,要么倾于貌美,要么出于利益,最后皆一一臣服。即便这三者都不为所动,她也曾制造过矛盾,拆散了几对恩爱夫妻来达成所欲。公主心思转折,蛾眉舒展,她已想到了第一张牌,该怎么出。

这一夜,王郎被公主强留在别苑里。公主说,到了明日,你就是榜首,整个长安都会知道你留宿在此,你说你不是我的人,谁信?

王郎沉静地看着公主,脸上避而远之的神情不作半点掩饰,他说,天下人怎么看并不重要,崔娘信我即可。

他是个聪明人,知道如何以言辞为刃,再寻准公主心间的间隙,轻轻巧巧插到要害。转眼一旬过去,长安已是冬月,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。王郎被拘在别苑里,他看着一点也不焦急,除了一幅笔墨,并未主动要过什么,整天就是画画,看书。他甚至没有去打听外间是如何说他的,以至受命于公主的侍女们都无法完成传话的任务,公主准备的那些话,全无用处,只好另想了个招。

这天上午,侍女进来对王郎道:“公主今夜要请几位大人前来赏雪,着你奏琵琶助兴。”王郎颔首,表示知道了,待侍女走远后,他将左手放在窗沿,然后伸出右手,用力将窗页朝内带,一阵剧痛传来。

他想要的被人欣赏,是治国平天下,是“高议云台论战功”,是“纵死犹闻侠骨香”,而不是穿指定的衣裳,像伶人一样被人围观。

公主得到消息时,本准备进宫,闻讯立刻赶了过来。她并未勃然大怒,反而看着王郎肿胀的左手叹息,她说:“你如不愿,可以直言,何必如此。”她行此招,设想过几种王郎破局的方式,唯独没有料到,竟如此简单、粗暴。

王郎反唇相讥:“我现下就不愿意在此逗留,要回客栈,可否?”

公主闻言,甩着袖子转身走了。她心里大骂不识抬举,下了台阶,泪却润湿了眼角。

进宫后,圣人见玉公主眼睛发红,知道她定然是事不顺遂,本有几句打趣的话,现在说出来倒成了奚落之辞,不由改口安慰道:“若真的是个朽木,便弄进宫来,朕为你敲打敲打。”玉公主噗哧一笑:“那像个什么样子,让史官知道了,哥哥的盛世明君日后还做不做。”说罢,又挥手,成竹在胸道:“我已遣管事前去河东给王郎的妻子送年礼了,明珠美玉,应有尽有。”圣人闻言,大笑赞了一个“妙”字。

公主想着,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,还能两不猜疑,那便放过他吧。可又觉得,自己是公主,天下间最好的男人,难道不该归自己所有才对吗。

05

夜宴过后,公主来看王郎,见他正在写信,便未出声。过了好一会,王郎才察觉是公主来了,他继续笔走龙蛇,信里说着他与友人趁雪寻梅,如何的畅快,如何的自在。信末,还画了一枝墨梅。写这封信的时候,他的神情很恬淡,面带浅笑,公主一时看痴了。

待她反应过来,就见王郎审视着她。这样的疏离,令她莫名不喜,她心一横,嘲讽道:“这都是假的。”

王郎将信纸折起来,郑重收好,回道“对公主而言,当然是假的。然而,并非所有事,都必须经历过才是真的,心里有,比经历过更重要。”

公主不知执何辞以对,只好换个话题:“可需要快马为你送回河东?”见王郎摇头,拒人于千里之外。公主只好接着道:“我已经遣人去河东送年礼了。”她本以为王郎听了,会方寸大乱,孰料王郎连一个眼神都欠奉,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徒然罢了。见此情形,她忽然有一种事情超出自己控制的感觉。

公主的用意,如此明显,换一个人,或许还真的会以为自己和公主有私情,所以送财物弥补于她,但王郎知道,崔娘一定不会上当。会着急,却是肯定的。公主走后,王郎摸了摸身上的信,看来要想个办法才好。

腊月,公主请王郎同去宁王府赴宴,絮絮叨叨说着那卖炊饼的妇人如今在王府如何受宠,如何风光。王郎对此嗤之以鼻,但到底答应了。马车行至胜业坊前的东市,王郎透过马车帷幕,看到外间卖饼的大汉果然还在原地摆摊,只是一个人,又是揉面又是做饼,手忙脚乱,看着无比凄凉,摆卖的炊饼全烧得黑乎乎。

雁失其侣,从不会单飞,只会在原地徘徊不去,哀鸣至死。

他吩咐侍从,稍停一下,要下去买个炊饼。大汉见是他,十分激动,王郎悄悄捏了一下大汉的手,大汉扫了一眼车队,忍住泪水。王郎说要去宁王府赴宴,大汉闻言,从炊饼里选出来最好的一个交给王郎。

目送王郎远去,大汉双手握拳,满身力气却无处可使,最后拿起桌上的饼,拼命往自己口里塞。

妇人果然一身锦衣,穿金戴银,连通身气派也异于昔日,王郎并不诧异。宴中,宁王别有用意地吩咐妇人去给王郎斟酒,妇人斟酒之际,王郎借着阔袖的遮掩,往她手中塞了一块烧饼。

妇人摸索出是烧饼后,正要相问,便见王郎微微摇头。酒酣耳热之际,王郎见无人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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